其實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自己多年前所寫、在〈聯副〉刊出的一則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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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座》
最初他不是有意的,只因下午開了個冗長的會議,他實在支撐不住,才會一上車就不假思索地坐上博愛座。後來更不是故意的,他睡著了,是真的睡著了。想想看,忍受了長達四小時的馬拉松式客戶轟炸,誰還能神采爽奕?
可是這些他去跟誰解釋呢?
反正是突然一睜開眼,就看見這個老先生緊緊的靠在前座的椅背上跟他微笑。前座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孕婦,有時還回過頭來瞄他一眼。雖然他不知道這老頭到底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這車上的人剛才會是怎麼想他的,總之他這會兒是十分俐落的站起身來讓座了。
「不,我不坐。」這老人說,帶著方才的笑容。
他仍然很有禮貌的站著。
「真的,我就下車了。」老人又說,並且將他推回座位。
他只好順從的坐下。
上車的人越來越多,車廂內似乎連立足都有些困難了。老人並沒有在兩三站之內就下車,衰老的身軀被擁擠的人群推擠著。疲累的感覺仍然包圍著他,但是一個老人站在面前,他還能再若無其事的在博愛座上睡覺嗎?扭了扭身軀,他顯得十分不安,似乎覺得每一個上車的人都用懷疑的眼神瞟了瞟他,然後不屑的走開。
是老人不願意坐的啊!他多想大聲的告訴所有的乘客,可是不行。人家恐怕當他是個瘋子。
老人依舊微笑的站著,前座的婦人還挪了挪身子,讓老人靠得舒服些。愈發顯得他有多麼不知敬老尊賢了。
他再次拉了拉老人的衣袖,示意他要讓座,可是老人依然搖頭拒絕。
搖頭?他氣惱的在心裡說:你就不能大聲說你不想坐嗎?光搖頭幹嘛。
但是,至少身旁的乘客知道他不是有意佔著位子了,他稍稍舒服了一陣。只是不長,因為每一站上車的人仍然一眼就望見白髮老人站在博愛座前的、世風日下的景象。而他總不能一再重複著與老人的對話吧。
他有一種被懲罰的感覺。
懲罰?他突然恍然大悟,也許老人是在懲罰他吧。但,為什麼呢?就為了他剛剛剛睡著了嗎?他努力去猜想他睡著時所發生的情景:老人危危顫顫上車,發現位子竟然被一名假裝睡覺的壯漢佔去,心中頓時升起無名火,打算跟這小伙子周旋到底。
事情也許是這樣。他猜想著。忽然委屈得不得了。
只是個不小心而已,老人就非得陷他於不仁不義嗎?就像他整個下午都在跟一名難纏的廣告客戶說明必須更換演出明星的理由,是他忽略了明星們身價一夕數變的事實,所以他不敢吭聲的讓暴躁的客戶罵個狗血淋頭,之後又面對著公司主管鐵青的臉,才匆匆逃開來到這輛公車上準備回家。
只是個不小心而已吧,他覺得自己竟從一個大男人變成一條狼狽的狗,被另外兩個男人恣意的戲耍著。
現在連老人也來戲耍他了嗎?
車停靠在一個大站,又蜂擁上來一群乘客,老人彷佛已扁扁的被點擠在椅背旁,愈發顯得楚楚可憐。而他,繼續紛演著萬夫所指的角色。他開始顯得神經緊張,覺得每一張嘴都在竊竊私語,都在編派他的不是。
夠了!他對自己說。夠了夠了!怨毒的看著這個微笑的老人。然後唰地起身,拉住老人的手臂拖向自己的座位,老人則驚愕的抗拒著;接著不知從哪兒忽然冒出個小女孩,竟然一骨碌的坐上這個座位。
「起來!」他粗暴的命令著小女孩。這是老人的座位,這是我一直要讓給老人的座位啊。女孩不從,他氣急敗壞的將她自座位拉了出來,女孩開始哭泣,四周一片譁然。
我是要讓座的,我只是要讓座啊。他在心裡吶喊著。但只見安撫女孩的、慰問老人的、交相指責的聲音亂成一團。他終於必須匆匆的逃離這輛公車。當車子棄他絕塵而去之前,他彷彿看見老人抱著女孩坐在窗口微笑的臉,一時間便無法遏抑地,縱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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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想一邊站到車後去,這時車過三站,婆婆轉頭看著我,示意著她要下車了,我過去,笑說:「我也要下車了。」這時婆婆準備起身,卻怎麼站也站不起來。她拉著座位前的橫槓,吃力的試著,一次、兩次,終於從座位上起身。然後笑著跟我說:「我膝蓋不好,這個位子坐下去起不來,所以不想坐。可是……」
我看著那個位子,想起自己的母親,有點恍然大悟,因為剛好在車輪上的關係,椅子被架在突出的底蓋上,腿無法垂直踏在地上,對於膝蓋無力的老人來說,坐下去、起來真的都很吃力。
但在擁擠的車上,有老人站在旁邊的那個位子,無論如何都讓人無法安然坐著吧。
「必須」讓坐的善意,以及「必須」被讓坐的善意,互相體貼著。結果出現了令人難以消受的窘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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