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停鍵

從美瑛回旭川的黃昏我搭了慢車，然後拍下這張相片。

拍攝的主角看起來是在車上看書的女學生，其實不是，而是她隔壁那位穿著西裝在打盹的男士。這位男士在下午的美瑛觀覽巴士上坐在我旁邊，一個人，穿著整齊的西裝、皮鞋，帶著硬殼的公事箱，在一群群三兩結伴的遊客之中，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應該是臨時起意的吧？我這麼想。不然這身打扮不應像是坐在辦公室或是準備去拜訪客戶嗎？因為他坐在靠窗，坐在走道的我要看窗外風景的時候，視線都必須「越過」他，所以也無法迴避的會注意到他的舉動。

很多時候他抱著公事箱安靜的平視前方，不像觀光客如我老是引頸眺望著遠方；他也不拍照，看見我舉起相機，身體還會稍稍縮入椅背以免影響我的視線。

雖然我可以有許多想當然爾的線索去塑造這位男士的背景，譬如是個拘謹有禮的上班族，在裁員之際脫序一遊；或者一時想逃離客戶的恐怖轟炸，匆匆抱著公事箱來偷偷喘氣。我自己不會喜歡被任意的猜測，所以就算好奇、就算對方不會知道，也只是默默觀察，沒有下標籤。

一路上，初夏美瑛的綠色山丘不斷的在我眼前飛馳、視野也不斷的延伸、延伸到永無止盡的遠方。在旅遊旺季來臨的前刻，空間非常純靜，世界彷彿被按了暫停鍵，唯有山丘無涯的起伏，如呼吸般存在。

這時我才領悟，這一車來自澳洲、台灣、德國、日本各地的我們，會在山丘「甦醒」之前到來，其實也是各自在生活裡按下「暫停鍵」了吧。那麼，我隔壁的西裝男士也沒有什麼不同。

站在被按下暫停鍵的山丘，用各自的姿態或蹦蹦跳跳或眺望遠方，誰心裡都知道解除暫停鍵後一定會回到原來的軌道，就像美瑛入夏後會如煙火瞬間繁花盛開，變成畫布裡「正常」的樣子，吸引著大批人潮。

可是這一刻是暫停的。我們都懷抱著各自理由。

最近有一個始終非常忙碌，一天到晚幻想休假的朋友終於得到輕鬆的假期了，但是幾天後他問我：「妳可以告訴我該怎麼過日子嗎？」我很難回答，因為我的生活其實「乏善可陳」，只是身心還算安定而已。但「身心安定」也許是個重點。朋友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休息」，但休息讓他很空虛。

明明整天都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朝著忙碌時發誓要過「簡單」生活的計畫進行著！他如此做了，可是想要問我：「該怎麼過日子呢？」我頓時想起，也許他從來沒有按過「暫停鍵」，所以面對人生值得期待的「暫停」反而顯得困惑。

也許過了不久，朋友又會將之前覺得忙碌的事情填滿生活，因為這樣讓他覺得「存在」，彌補他按下「暫停鍵」之後的不安。

大概有些人一輩子都不需要暫停，說暫停只是調劑生活的口頭禪。只是，若人生忽然被迫暫停了又該如何呢？
希望看見自己本心，只有在按下暫停鍵時最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