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8

歷史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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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之於台灣人對日本的喜歡,有兩種反應,一種是沾沾自喜,一種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後者。」日本人之台灣作家S這麼告訴我。S所謂的「不好意思」和M教授的「原罪」感無關,就世代而言,她與我都是未經歷過戰爭的世代,但也不屬於現在的消費世代。因為年紀與人生經歷的關係,會不斷的省視自己所在的社會與看見的世界。雖然在國外繞了大半年輕歲月才回國,但S對於自己的國家是喜歡的,而喜歡歸喜歡,就像我們不斷面對台灣的缺點一樣,S也同樣正視日本社會的缺陷。所以,「真是不好意思,居然值得被這麼喜歡。」她說。這種反應我能理解,一點驕傲一點羞澀,就像別人在我面前稱讚台灣一樣(明明知道有許多缺點的)。

因為如此,我對於與初次見面的S對談很「放心」,彼此都喜歡自己的母土,但不溢美、也不貶抑;都評價對方的社會,但不單一、也不直斷。這樣也許能從觀點的交換,獲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對於被喜歡而「沾沾自喜」的日本人,多半認為那是台灣念念不忘殖民時期的「美好」,「這種想法真是令人困惑。」S說。其實這個部分我同M教授也交談過,他對於持這種論點的學者非常不能茍同,如果相信這樣的「事實」,無疑欠缺了、也阻礙了對戰爭反省的能力。

S困惑的原因,一方面是覺得有這種想法的日本人很「不正常」,但另一方面,在她接觸的所謂「哈日」族的年輕世代裡,台灣的遠比香港或大陸的「哈日」族來得有深度,去除盲從的追星族,喜歡日本的台灣族群是真正下過工夫的,無論是文化的討論、辨正,或者心靈、感情上的寄託,已經不能用「哈日」這種帶點缺乏理性的字眼來指稱。

只是,交談起來,S發現這些「日本迷」多半是上一代有被殖民的經驗,不然就是家族裡和日本有著求學、工作、通婚等關係。這是她困惑的原因,顯然上一代所傳下的被殖民記憶是好的――至少不是負面的,那麼,難道間接驗證了那些「沾沾自喜」的日本驕傲?「怎麼想都奇怪。」S這麼說。因為被當成次等公民的殖民經驗說什麼也不會是美好的,就算不像韓國人反應激烈,也說不上「感情」吧。

這當然可以說是台灣人的「溫暖」,台灣人其實對於怨恨是很容易忘記、或包容的,因為台灣的歷史裡有太多恩怨,卻沒有(或無法)被教育去尋求真相,而是被要求「過去讓它過去」的寬容,然後很容易把「政權」和「人民」分開,和政權敵對、卻和人民交好,而永遠記得彼此的情誼。

S長期待過香港、來往大陸,最近十年則因書在台灣出版而與台灣經常聯繫,關於「溫暖」的部分她非常同意。在香港當記者的時候,曾因為碰到保釣事件,她忽然被香港報紙指名道姓罵為川島芳子,使她對於這種不僅昧於歷史(寫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川島芳子的背景?)、又極端不理性的仇恨印象深刻。但是跟台灣人往來真是非常溫暖的經驗。

可是我想告訴她的不僅如此。我希望她知道(也同樣告訴了M教授),有日本殖民經驗而現在還在台灣生活的人,其實大多是日本殖民末十年的人了。日本殖民前二十五年,台灣進行武裝抗日而遭到血腥鎮壓,後二十五年則進入非武裝抗日的時期。這時候無論如何社會已經進入一種安定的「秩序」,就算是次等公民的秩序、被壓制的秩序,都是一種秩序。

對於當時還是小孩或青年的人來說,因為並沒有經歷過前二十五年高壓統治的階段,可怕的記憶起自於戰爭,更可怕的記憶是來自國民政府遷台後的鎮壓與白色恐怖。雖然我們站在此刻可以有「事不關己」的客觀,透過研究得知殖民鎮壓的史實,但卻無法超越人的真實感受。現在在台灣有殖民經驗的長輩,最真實的恐怖經驗始自國民政府「接管」台灣的那一刻,相對而言,自己在日本殖民時期當然可稱「安居樂業」。這並不是代表有「奴性」或昧於二等公民的事實,而是在相較之下的「情感靠攏」。

無論歷史如何定位,人的經驗與情感永遠無法被襲奪,也難以左右,「情感的真實」和歷史的真實未必相同,而這部分的「真實」才真正紀錄了人生的難堪與苦痛,也是文學領域不停在承擔的。不能瞭解這個部分,族群的爭吵永遠沒有答案,評價也不會公平。

當然現在成長於高度經濟發展、「沒有歷史感」的消費世代,對於日本、乃至世界圖像,都會有不同的建構。但我和S的對談,使彼此都重新思索了人生的記憶與歷史的真實。像我與M教授的對談一樣,都獲得了不同的思考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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