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終於去養生村看了齊老師。其實這一兩週應該都會是我的「拜訪╱接待」週,國內國外的長輩都要接待或見面,有一些是必須,有一些是期待,但無論熟不熟悉,打電話給長輩或陌生人這件事對我始終是個罩門,往往在電話前坐半天想半天,深深吸口氣才終於開始撥號。齊老師看到我就擁抱我,因為我是她最後一班的學生,所以一直「記憶暫留」,被當成會撒嬌的小孩子。到這個年紀還會被當成小孩子,機會還真的不多。還有,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在很多老師眼中的「形象暫留」一直是「細細弱弱、看起來膽小、需要被保護」的「典型中文系女生」,齊老師今天又說了一次。這個形象被我的朋友知道一定「邪笑」個不停。
像齊老師這一輩的女性能談「女性自主」的話題其實不容易,那一輩的女性除了「女兒」「太太╱媳婦」「母親」之外幾乎不被期待其他的角色,而且即使在看似平等的學術領域,男性總覺得有權利在嘴上輕薄幾句、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這也使得在許多場合齊老師和林文月老師有著「相依為命」的革命情感。
譬如當年有一回國際筆會召開理事會議,理事們陸續進場,坐下來後有位男理事就笑說:「我們的林妹妹(指林老師)還沒來啊?」這時齊老師馬上厲色道:「林妹妹也是你叫的嗎?」我一聽不禁大拍手。齊老師說:「這是不可原諒的,大家都是理事,而且這人還是個後輩,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輕薄的話?」
其實到現在這種情形還是存在啊,只是齊老師不知道,我這個「細細弱弱、看起來膽小、需要被保護」的「典型中文系女生」就是個會反擊的兇女生。
老師說跟我們聊天很好,因為我們會知道她有多麼高興在進入八十歲後終於能過脫離「太太」與「母親」,過「屬於自己」的生活,擁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步調,這是她一直的企盼。雖然知道那種「必須依賴他人」的日子很快就要來到,但是在人生能有這幾年「絕對的自由」也就足夠。
「別人不瞭解,我不是被遺棄的老人,」老師說,「我是那個跟兒子說不要來煩我的老人。」這種女性「獨自自主」生活的企盼我們都懂,就算現在還在跌跌撞撞,就算已經身不由己,那種內心的渴望也不會停止。
接著有一位六十多歲的女性醫師也來看老師,大概是為了怕之後不免談到選舉話題,老師便直接說明在場者所持的不同政治立場。這一說剛開始實在有點尷尬,而且我一向非常討厭談論這個話題,但之後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正向和諧,而且從三個世代、不同立場的女性身上,我們看見了理性的、正面的意見與價值,彼此都學到了許多。
其實,從十二年前開始有大選以來,每次選後都有「敗選」的朋友打電話給我傾訴沮喪或不安的心情。「敗選」的那方不會每次都一樣,彼此的立場也不會每次都一樣。朋友們大約都知道我的政治傾向,但不論異同都願意與我分享「挫敗」的情緒、願意相信我有給予體諒或鼓勵的能力(也許未必做到),使我非常非常珍惜這樣的友誼。
到這個年紀,政治的信仰大多已經固定,就像宗教觀、婚姻觀、愛情觀、人生觀一樣,不是能夠強力改變的。如果友誼的重要性已經超越以上種種的不同而存在著,那麼不要在對方面前宣揚或攻擊不同的「禮教」,去體會對方2000年的錯愕、2004的不甘、2008的不捨,紓解悲憤或者「復仇」的情緒,不也是一種友誼的禮貌和珍惜?
這個下午和齊老師老、中、「青」三代的「女人的聚會」很特別,沒有八卦、沒有吃喝玩樂、沒有防老抗皺的話題(當然以上的話題也有趣得很),只有女性如何「逆轉」而自主,如何在生命中努力「向前行」,如何看待歷史和未來,有種令人始料未及的收穫。
我不知道自己如果走到齊老師這個年紀時還擁有多少能量,還有多少視野可以和後輩談天。我只是更加清楚女性褪去種種身分之後,最終要面對的還是自己,這個「自己」無法阻擋,是即使到了八十歲也要去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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