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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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朋友在地下美食街喝茶聊天，忽然有上班族打扮的女士跑來湊近我們，說：「可以借我手機打電話嗎？我忘了帶。」因為太過突兀，我們一時錯愕停了幾秒，然後我回答：「不好意思，不太方便……」由於朋友也沒有什麼反應，那位小姐便又匆匆跑掉了。我說不方便自然是拒絕的意思，之所以不說「我也沒帶」，是因為我們的手機都放在桌上。說不上為什麼拒絕，總覺得把手機交給陌生人好像是一件不保險的事，但後來我用眼睛餘光看見那位女士跑來跑去的身影，又想：是不是告訴她可以嘗試跟消費的店家借，或者指示她哪裡有公共電話和電話卡。

後來跟家人談起，母親說：妳應該借，因為我也在菜市場跟不認識的人借過。家姊說：我會跟她說號碼給我，我幫妳撥。但一直充滿「憂患意識」的父親嚴正告誡：不可以，如果是被借用來作犯罪的聯絡，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之所以會想起這件事，是因為雖然社會的「不信任事件」不斷被提起、報導著，但我總是提醒（也非這麼提醒不可）自己保持不被媒體和瘋狂政客污染，多去正視更多的正向人性，所以始終不願意鬆口認為人性已經走到「不可信任」的地步。

直到看見今年日本選出年度漢字是「偽」，彷彿是為進入新世紀不久的世界定調一樣，忽然有種「大勢已去」的感覺。

我們用來安慰自己的方式經常是：「雖然A不可信賴，至少B是值得信任的。」或者「雖然B不可信賴，至少C還一直存在啊。」當這個「至少╳╳╳」還在的選項愈來愈少，那些被信任的底線一一被摧毀，逐漸變成「原來C也不可信」、「原來B也這麼可惡」的時候，就算不想被同化也失去籌碼。

就像我雖然並不認為借手機的是「壞人」，只是選擇自我保護，但所謂自我保護，說穿了就是不信任的「內化」。此後自己受到相同對待也不必抱怨，人人最好練就「自求多福」的本領，然後循環建構更為疏離的人性空間。

陌生人也就算了，但屬於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無法被公式化的細膩度、不可取代的心照不宣、眼神交換的委婉體貼……在相熟的人之間似乎也面臨信任考驗，才最是人性的荒蕪。

不說政治╱敵我意識的壁壘分明，無限擴大了人的不信任感。其實網路的「恆久」公開性，也讓人的不信任進入一個「新紀元」。所謂「恆久」，就是資訊的流通無法隨時間消失，曾經上了網就會透過整理、連結、轉寄、存檔而不滅。不管多久多冷門的資料，隨手一點就有（甚至被製表排列），不像以前存在圖書館裡，會逐漸的泛黃、腐朽，總有灰飛湮滅、或難以閱讀的一天。

所以，意味著人曾有過難堪會永遠存在、明明已經冷卻的心情卻永遠被提醒。而電腦化影音紀錄的「平易近人」，使錄音、偷窺、攝影等變得「好玩」而容易，也意味著人可能隨時被紀錄。在這個「新紀元」裡，人的情感不是變得愈來愈謹慎、愈吝於表白，就是愈來愈有豁出去的隨便；也愈來愈依賴舊關係，對新關係的建立愈來愈保留。

有同事申請升級評鑑，把「客戶」寫給他的感謝mail一一列在後面，做為業績的佐證。當我看見那些mail的時候，其實有著吃驚、和複雜的感受。因為那些原封不動呈現的mail，內容不僅只有「謝謝」，還有很多屬於私人情緒的依賴與生活的分享。當然，這些確實可以拿來當成業績的勳章，也沒什麼「不可告人」。只是，我不免想著，發信人如果知道mail會變成公開的「呈堂證供」，會是什麼心情。

性格的差異的確影響了觀察事情的角度，這使我更加小心去面對發mail這件事，其實在考量對方是不是值得信任的時侯，一方面也帶著就算「被背叛」也只有認了的破釜沉舟。這種事先安撫自己的「心理建設」，其實也是一種令人感傷的「不信任」。

有在學界多年的朋友跟我說，他決定不再「信任」學生。教書十多年的他，哪些「牛鬼蛇神」的學生沒見過，也動搖不了他。但當他無意中看見某「品學兼優」、一直視他為「良師益友」的學生部落格，發現對方對他顯露的不屑與不耐煩，忽然感到非常困惑而錯愕：「原來那些善意都是假裝的。」從此對學生們的熱情表現存疑，總是不由自主的冷眼旁觀，只願意保持禮貌的回應而已。

當然隱身在網路世界裡「無臉男女」，也有像為《電車男》中主角熱心集氣、使求愛成功的正向力量。但這也正顯示了真實人生的美滿，仍然是所有人的終極企求。在網路裡燃燒熱情，無力「露臉」接觸真實交錯的人性體溫，一樣是懷抱了不信任感。

比起黏膩的的夏天，我喜歡冬天。也許是因為在冰天雪地裡，人自然會想擁抱取暖，彼此依賴最真實的體溫活下去。也才能體會，人的感情本來就不是玩具，不是可以隨便拿來遊戲取樂，然後「砍掉重練」。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帶著所付出和所擁有的珍貴人情，繼續正向思索，期許2007年的「偽」已經是人性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