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姊夫最近因為眼睛狀況欠佳，跑去台大醫院找眼科醫生診斷。回來後一邊說著自己的「病情」，一邊卻忍不住一直笑。家姊認為「病況」其實已經到笑不出來的地步，覺得姊夫若不是故作輕鬆就是有點頭殼壞去。後來才知道，原來姊夫一看到那個醫生，就忍不住想起大學時（他們是醫學系的同學）的解剖學。當時期末作業是每個人要將已解剖完的青蛙骨頭一根一根收起來、刷乾淨、清理好，然後回去組合成一隻完整的骸骨青蛙。

「必須弄清楚骨骼架構，很仔細、很精準的復原、拼好架好黏好，不然根本完成不了，大家都很戰戰兢兢。」姊夫說。可是交作業的時候，居然看見有一隻青蛙是「平面」的！「真是太好笑了，怎麼會有人組出『平面』的青蛙呢？哪有青蛙會長成那樣？哈哈哈。」大家當時面面相覷，私下簡直笑到不行。

這個「傑作」就來自這位眼科醫師，多年不見，雖然彼此說著關於眼睛的嚴肅話題，眼前居然就忍不住浮現那隻「平面青蛙」，實在太好笑了。

我暗想：這……真是糟糕啊，原來什麼「時間會沖淡一切」都是謊言，哪裡沖淡了呀？經過十幾二十年，如果彼此的記憶沒有經過更新，刻在對方腦門上的形象可是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只是，這所謂的「青蛙骸骨」，忽然讓我想起一件事。

「那青蛙骸骨是白色的嗎？整個組合起來像是帶點透明的、白象牙般的、精細的青蛙『支架』構造嗎？」
「那要組得好才會那樣。」姊夫說。
「只有醫學系的人要做嗎？」
「不一定，修同樣課程就會做。每個人都要交一隻。」

所以，每個人也「只有」一隻了。

我想我看過那種「青蛙骸骨」。二十歲生日的時候，Y送給了K一隻。在圖書館的時候Y先拿給我看：「妳覺得K會不會喜歡？」「標本？為什麼要送青蛙標本？」我狐疑。「哎呀，這不是標本，這是我用青蛙骨頭一根一根拼起來的，分數很高。」Y這麼說，還說很脆弱要我小心別碰壞之類的，寶貝兮兮。

「分數？你把作業拿來送給她？」
「唉，這很珍貴欸，妳真是不懂。」

我是不太懂啦，因為這跟二十歲有什麼關係呀？K又不屬青蛙。我想，當他把青蛙裝在紅色絨布盒裡，要K像開獎似地把盒子打開時，K應該也是不太懂。因為她說：「這、這是真的青……蛙？」顯然有點驚嚇到，誰會想到絨布盒裡會放這個？

人生到了第二個二十年，聽了姊夫的「說明」，才忽然領悟Y把那隻青蛙當禮物是如何鄭重的心意，也是對K的表白。可是，如果不說明，對於文法科系的女生來說，只是個「怪異」的禮物，如果詳細說明，卻又破壞了那種「盡在不言中」的傳情美感。（Y直到很久之後才跟K告白，但是沒有成功。）

所以，這是個再珍貴不過的心意，但真是個好的禮物嗎？

我在上個月圓滿結束了工作單位的兩場演講，裡面包括了據說「很難搞」的小說家S，以及據說有嚴重「躁鬱症」的散文家L，不過我並沒有感覺到兩者「據說」的那個部分。

只是，S以書寫紀錄╱分享了生與死的體悟，並說到自己如何在醫院中為家人而暴怒，以及種種試圖釋放與療癒的思索時，提到一段小插曲。她說在她送走親人，離開醫院，小說也逐漸完成，準備出版時，寄了小說的第一章，並寫了一段話送給主治醫師，部分大意是：我認為適合當醫師的人，不應該是分數考最高的那些人，也不應該是最聰明的那些人，而應該是具備有纖細的、體貼之心的那些人……

結果，始終在治療期間保持冷靜沉默的主治醫師，看了小說後親手回信：……當你們這些所謂的作家，盡情運用想像力虛構故事、糟蹋真實的時候，也請仔細閱讀有關胰臟癌的治癒╱治療數據，以及有關各種保守與積極療法的數據，有些東西我們無法一一跟妳說明，但請想一想我們是如何必須依賴腦力，慎重的評估病人的狀況。

S說：「他給我重重一擊，但我真是沒料到，因為我寫那段話是在讚美他啊。」事實上，聽到S寫的那段話時，我有點吃驚，因為，那聽起來真的不像是「讚美」。

但我想，也許S認為，她願意鄭重送上小說，願意與之分享身為病人家屬在醫院陪同「生活」的種種困惑與煎熬，也正代表著「我覺得你跟其他的醫生不一樣」。假使是這樣，但心意有因為這樣的禮物而送到嗎？

同樣在場的小說家D告訴我：「有些作家就是這樣，總覺得自己使用的文學語言大家都應該聽得懂，遇見聽不懂的就感慨萬分。但其實連文學領域的人都不一定搞得懂了，更何況是其他領域的人？」

那個醫生說：「當你們這些所謂的作家，盡情運用想像力虛構故事、糟蹋真實的時候」——這真是科學領域對文學領域最大的不屑與不滿啊。

送出這樣的禮物，送的人和收的人都很傷心吧。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文學追求的美學，「盡在不言中」是男女傳情的極至，我也追求，也曾經迷戀。但是也發現，這樣的境界其實是在雙方都已經確認過彼此、有足夠的默契下才能達成。

還在捉摸不定的彼此、屬於不同領域的彼此，千萬不要送出「你應該懂」的禮物，而要送出「你一定懂」的禮物。喜歡就說我喜歡你，想讚美就說我讚美你，對人表現心意，坦率真的比「拐彎抹角」的文學語言「安全」可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