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12

誰在青春期

「台灣充滿了生命力,是一個有活力的社會。」在日本遇見對台灣友善的日本文藝界、學界人士總是這麼告訴我。那種有點「閃閃發亮」的眼神散發著「我喜歡台灣」的訊息。但所謂「生命力」、「有活力」指的是什麼呢?像這樣幾乎可以填塞各種面相的詞語,如果沒有進一步解釋,其實無法得知說話者心目中的定義。到機場接我的M教授,一路詢問我台灣的現狀,因為當時馬政府才上任不久,許多人對台灣可能的改變都有點「好奇」,包括中台雙方的往來、三通的進行、台灣文化研究的未來、台灣「親中」或「親日」的微妙等等,但我只能以「不知道」「再看看」回應,然後說:「或高興或生氣,我們都會想辦法過下去吧。」他笑,說:「這就是台灣的活力啊。」

這樣的「贊許」,許多人(包括我)應該都聽過多次而不陌生。可是這次的一剎那,面對對方的「輕鬆」,我胸中忽然湧上了難以言喻的滋味。

日本作家S說:「日本學者總是覺得現在日本年輕人太不關心社會、不關心政治了。也缺乏『歷史感』,不像台灣充滿『前進』的能量。」這樣的說法曾經令我在台灣的「不安定」裡感到「安慰」,甚至驕傲,可是現在愈來愈困惑,如果始終迷戀這樣的「讚美」,到底有什麼好處?而所謂年輕人對政治冷感,不也是一種社會穩定的「正常」?

我跟S說,日本社會表面上看起來日新月異、自由開放,一直有新概念新流行的出現,但其實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始終存在社會的底部,不曾動搖。S同意說:「就像個盤子。盤子裡面的東西五花八門,不停的追加、汰換、改變,但是作為容器的那個盤子,永遠不變。」變或者不變,也許是「有趣」與「無趣」的界線,但至少這個社會有長久以來賴以維持的共同信念。

台灣沒有那個盤子。也許為了要建構那個盤子,所以充滿「活力」,所以「有趣」。「就像青春期。」S說:「衝撞的、不安的,但是充滿想像,擁有能量。」

原來台灣政治論述的不確定、歷史論述的不確定、文化論述的不確定,原來執政者永遠把群眾帶向撕裂而不是寬容,談國家認同永遠不歡而散,一切一切的「雜音」,都是一種「邁向未知」的活力,相對於「一切確定」的日本(或其他先進國家)社會,如同青春與老化的對比,置身其間可以讓人感受血脈賁張的「回春」魔力。

但是,誰要一直待在青春期,只為贏得不相干的人的羨慕?

S家中有個快到青春期的兒子,我問她如何,她說:「呵,彆扭得很!」那天我和他們一起去河邊烤肉,小兄妹並肩騎車,妹妹始終笑咪咪,哥哥永遠一臉不高興。「沒辦法,就是彆扭得很。」S搖搖頭。顯然青春期的孩子通常不太快樂,因為總是在跟自己「作戰」;有青春期小孩的父母也通常很「頭痛」,之所以一邊生氣一邊包容,是因為知道這是邁向成熟必經之路。如果小孩一輩子留在青春期,彼此應該都是個災難。

我於是明白那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因為我並不想一直待在青春期,更何況我並不迷戀青春。

最近看見新聞播著「自由廣場」有學生靜坐的事,說有「路人」送補給品過去遭阻攔等等,我一看那人便有點怵然,那「路人」是野百合時代的人物之一,現在是學界教授吧。結果在七年級生記者眼中就是個「路人」,新聞就變成「路人湊熱鬧送補品」,像個莫名其妙的花邊。原來記憶如此空洞,歷史沒有累積養分,社會想爭取的、想要的東西總是鬼打牆似的不斷「歸零」重來。

誰愛鬼打牆的青春期?只有離開青春期的人才愛青春期,然後一邊慨嘆成熟「無趣」一邊呵呵笑看青春。而我,就算是以青春為代價也寧可站在那樣的位置,就算「無趣」,也希望台灣站在那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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