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09

外公的自由

這天終於鼓起勇氣去看了外公,因為知道再不去看也許就看不到了。
他的樣子並不難看,變成瘦瘦小小的身軀沉默的睡著,帶著氧氣罩一直睡著。除了痰多,似乎沒有其他的病痛,只是在等待,等待器官的逐漸衰竭,然後停止。
外公這個狀態已經三年,不知為什麼,就是這種「走向人生盡頭」的等待讓我難以承受,儘管沒有太大的病痛折磨,對於一個近百歲的老人而言恐怕也算是「幸福」,但如果知道這個人曾經多麼愛好自由的生活、曾經從我很小的時候就牽過我去遊山玩水、曾經八十歲還獨自跟團跑去蒙古、曾經九十歲還想一個人去日本結果被航空公司拒絕、曾經在老家優遊自在住到921地震被鄰居「救」去操場才不得不上台北……被「桎梏」的痛苦一樣難忍。

自從三年前跌倒、動完腦部手術,導致身體機能衰退、失去自由自在的外出行動力後,外公就逐漸關閉了與外界的溝通。我們都知道是他主動關閉的,不願再開口說話,也不再興致勃勃的看著電視,瞭解世界的轉動。任憑人家叫他,只是用眼睛瞅著,半天不耐煩的應一句「聽到了啦」。接著,因為消化功能的減退,必須裝上鼻胃管餵食流質食物。對於失去自由享用美食的權利,外公表達過幾次生氣的情緒,之後就完全不再回應外界了。

這樣的狀況,大家有不同的解讀,有的認為「他覺得很煩啦,大家沒事就叫一叫他,也沒什麼好聊的」;有的擔心「該不會是聽不見了,意識不清了」?有的說「他是有反應的,只是裝了鼻胃管,本來就不方便說話呀」。

我卻一直想著,經歷了日語、漢語為國語的時代、留過學、當過校長、修過縣府志、注意世界的轉變、樂此不疲的到處遊歷、生活不假他人之手、到老偶爾被「限制」行動就氣憤不已的外公,對於力不從心、無法享受美好生活的身體,睜開眼就只能等待時間流逝、「未來」已失去意義的人生,「拒絕回應」是不是最後的抵抗?

我其實發現,每一個人從外公眼睛裡看見的,都是自己意念的投射、是自己潛意識裡的答案(誰又能證明外公的想法呢)。就像我那樣想,也許也是在問自己:「如果是妳,妳能怎麼想?」

後來外公就花很多時間在睡覺了,每次都要大聲叫他,才遲遲把眼睛睜開,接著這一年他醒的時間愈來愈少,去看他時只聽見沉沉的呼吸聲。然後肌肉開始萎縮,皮膚變得很薄,身體難以預防的長了褥瘡。這時候,健康活在身邊的人想法愈簡單愈能獲得心情的平靜,才能繼續正常的過日子。但是,我站在床邊總是想問:「阿公,這樣閉起眼睛是不是看見美麗自由的世界了呢?」

我因為無法解決自己的心情,所以一直很少去看他。
「反正有沒有人去看他,他也不知道。」我總是這麼說。

現在我和大舅並肩坐在病房內的沙發上,床上沉沉睡著的是他的父親、我的外公。大舅看著外公,微微笑說:「他快要一百歲了呢!」我說:「是。」大舅又說:「以前人不是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七十幾了。」我想起杜甫的悲涼,趕忙說:「可是現在不都說『人生七十才開始』。」大舅笑了,說:「對對,才開始。」

後來我才知道大舅下星期要進醫院作切片檢查。覺得恣意說著「人生七十才開始」的自己真是輕率。

要離開病房前,護士來幫忙抽痰。扶起身,長長一根管子插入、抽取,我看著始終閉著眼的外公,忽然意識到,也許在他不想回應外界、閉起眼睡去的那一刻起,就是自己決定跟這個世界告別了。身體任時間擺佈,思想可以主動停止,那是最後的一種自由。

我一廂情願的這樣想著,靠近病床,微笑的撫摸了外公的白髮。這一次,準備跟他的軀體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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